|Grade Five|
➻ Calling you └ Thunderstorm ➻ Something you don't know └ Christmas party └ Vileo side ➻ Make a Wish ➻ from Midnight to dawn ➻ Spectator |
因為那是充滿奇蹟的日子,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。 死者會甦醒,給你愛與擁抱;愛意的吻唾手可得,來自傾慕之人。 寫給孩子的童話書,那種謊言再溫柔不過。 西爾弗一直明白自己不太擅長在地面上行走。
母親用追憶的語調對他講述,光是學習爬行他就花了比別人還漫長的時間,在蹣跚跨步的幼兒時期又總是弄傷膝蓋。或許就像父親所說的一樣,他上輩子是隻鳥,身體裡那顆心臟仍為了卸下翅膀而迷惘無措。 當唱盤轉入空白音軌,第一支社交舞曲終了。母親彎身在小小的舞伴額間溫柔落吻:「這不是學得很好嗎,我的小烏鴉。」 他癢得咯咯笑起來,認真學著吻回去,卻是吻在下巴上。 其實他步伐踉蹌,不過真的很努力。作為表現乖巧的獎勵,他可以暫時和沈重的銀餐具告別,用手拿著當天的點心泡芙,就算啃得滿臉奶油也不會被指正。 泡芙是香草味的。 樂曲順著唱盤往復循環,遙遠又悠揚,在斜陽中飄送。 西爾弗過了很久才察覺,遠處傳來的曲調其實已經不是最初那首歌。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,卻光是連掀動眼皮都感到吃力,難耐的熱度也順著他的呼吸溢散而出。四周有些暗,他一時之間弄不清家中金黃色、被夕陽填滿光線的大廳怎麼在他眼前消失了,只感覺持續有細小的冰涼落在身上,忍不住打個寒顫的同時,他扭過頭去看。 晶亮的水點自石雕噴水池濺起,沾上皮膚赤裸的部位,而遠處的大廳還亮著聖誕舞會的燈火,歡笑夾雜著舞曲飄送,要不是中庭靜謐,聲音隨著風而來時已經淡得叫人聽不清。 西爾弗隻身一人坐在噴水池邊沿,身邊的小碟殘存半個泡芙,他安靜看著這幅屬於霍格華茲的景象,腦中有一段時間全然無聲。接著,有個聲音在他體內輕柔低語:你明白吧? 他轉而凝望自己的手,不論看了多久,十指的骨節依然分明纖瘦,不似孩童那般柔軟。 他對著空氣喃喃,也不知是在對誰辯駁:「我明白的。我只是⋯⋯」 只是一時之間,不小心忘了。 就算翻轉時光沙漏,能回溯的極限也只有五個小時,即使記憶中的樂聲或香草泡芙再現,他也依舊停留在此 。五歲的西爾弗·安托列斯只是空屋裡的幽靈,幼小的孩子帶著灰塵與斜陽陳舊的氣味穿透了他,笑著跑遠、消散無蹤。 一邊舔拭指節上沾染的奶油,西爾弗依舊茫然想著:我明白的。 未曾動過的點心叉靜靜躺在他身邊,他伸手撿起,愣愣看了映照月色的銀質表面一會,再將視線轉向噴水池,依照心中浮現的念頭做了。手臂向後拉開、揮動,劃開一道拋物線。 拜託再讓我做一次那個夢。就算只是夢。 銀叉悠悠沉入水底,伴著誰的低語,被一池月光埋葬。 噗通的水聲像是汽泡破滅那般輕巧,卻也足夠讓西爾弗醒來。 他一邊告訴自己那可不是銀幣和許願池,一邊將臉深深埋進手心,揉掉頹喪與那股毫無理由的衝動。 安托列斯大宅出身的人從不許願,他們不懂祈求、也未曾有過點亮生日燭光的美好傳統。直到十三歲那年在兒時玩伴家過了生日,西爾弗才隱然察覺自己的家或許跟別人非常不同,但是他還是笑著,為了教母替他做的生日蛋糕而開心,吃掉上面最大的草莓。 十五歲的生日,也是。他笑著,依循維里奧的指示輕輕吹滅燭火,卻什麼願望也沒許下。 事情再簡單不過,如果所有希冀都盡是令人痛苦迷惑,那麼他就什麼都不說,什麼也不求。 他永遠都該那樣,就算幻覺用旋律和甜味溫柔地欺騙了他,他也不該沈溺其中。 現在連月光都對他開了不怎麼有趣的玩笑,真正將手臂探入水裡,西爾弗才發現池水比看上去還深。一再前傾去撈底部那塊模糊銀影,他總覺身體比往常遲鈍許多,再加上僅用單隻手臂撐在溼滑的石砌邊沿,在一個搖晃不穩後,幾乎就是一場意外的序曲了。 「——喂喂這位少年!就算想玩跳水也別選冬天!」 暈眩中有人將他的平衡感強制拉回,西爾弗慢了半拍,才發現身後是努力揪住他後領、連帶看起來還挺想掐他兩把的亞利克斯·伊凡斯。 「亞⋯⋯亞利克,謝謝。」撐穩重心,他連道謝都有時差。 「要謝就謝我的手腕吧,它們通常可不作這種粗活。遠遠就瞧見你晃呀晃,沒想到還真的要跌進水裡頭。」亞利克斯擺了擺手,短暫的小衝刺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喘。對面投來有點愧歉的眼神,讓他打消了叨念幾句的念頭,一絲無奈卻還沒消散:「是東西掉了吧?那也別顧著伸手去撈呀,要記得我們可是巫師——速速前!」 宛如飛魚破水,閃耀的銀鱗飛射而來,穩穩被亞利克斯攫入掌中。打算將濕漉漉的東西還回去時,他才發現西爾弗的氣色差得不可思議。 「西爾?西爾弗?你沒事吧,看起來不太妙。」 「我不知道,我感覺⋯⋯大概是、生病了⋯?」經對方一說,西爾弗晃了晃發暈的腦袋,一切都變得不確定起來。 「⋯⋯收回前言,看來你只是醉了。」而且講話還有大舌頭,亞利克斯在心裡補充。靠得近一些後,莓果釀製後的氣味在室友身上簡直不容忽視。 「但我只是嚐嚐味道⋯只是一點蛋酒、香檳、奶油啤酒,還有⋯我忘了⋯⋯」 進一步的思索讓西爾弗腦門疼得直喘,他的思緒粘稠如沼,一點也想不起本著「想嚐嚐味道」的初衷,自己最後究竟喝了多少。 「先不管喝得多還是少,將不同種類的酒混著喝可是大忌啊西爾——」直到亞利克斯的回應模糊傳入耳中,暈乎乎的人才發現自己連心中所想也講了出來,西爾弗想要回答,一開口卻是虛弱的乾嘔聲,就算是亞利克斯也為此慌了手腳。「我靠——慢著慢著、你可別吐喔?!呃⋯西爾,還能走嗎?」 西爾弗毛絨絨的腦袋悶在膝蓋上胡亂晃了幾下,讓人弄不清那究竟是搖頭或點頭,亞利克斯蹲在他前方虛托著下巴思量對策,覺得頭疼也快要造訪自己了。他們身高相近,要撐著對方晃回地窖會是大工程;將人一路空飄回去肯定輕鬆許多,但看在友情以及未來兩年愉快的寢室生活份上,他想這念頭還是作罷為妙。最後他戳戳西爾弗的肩膀,不抱期望地問:「我找里奧過來,你覺得怎麼樣?」 「拜託別找維里奧⋯⋯。」 聲音分明被喘息給拉長模糊,但不知怎地,聽上去卻是他今晚最清楚的一句回復。 如預料中被打了回票,亞利克斯聳聳肩,乾脆在西爾弗旁邊坐下了。手肘不客氣地往旁邊一頂,讓蜷縮的雪團氣若游絲地「嗚」了聲,他這才慢吞吞開口:「好吧,其實我本來不打算問的啦⋯⋯但你最近怎麼不跟里奧單獨待在一塊,吵架了?記得以前老是看你們相約出去飛幾圈,現在居然連換教室的路途都要拿我當擋箭牌——可別當我什麼都沒發現啊喂。」 「沒有吵架⋯我只是,試著要⋯⋯但還是做得不夠好⋯⋯」西爾弗過一陣子才說,聲音輕得像是呢喃。 別去灌溉那份多餘的心情就好,就讓它在時間裡枯萎。 西爾弗曾想只要過了很久,不該生長的幼苗一定會在乾涸的地上逐漸化為塵埃,如果安安靜靜,那麼就誰也不會知曉它曾經存在。 但事情不是這樣的。 他忘了某種意義上他們擁有共同的家,他們是球隊的攻擊與防線,無需刻意預留,肩側的空位一直是彼此的,他們連寢室床位都剛巧僅隔一道簾幕。輕快與柔緩的步調迥異,卻感覺除非是世界末日才會讓他們真正分開。 共度的每一天,都有誰替糾纏的枝枒灌溉。 手指沾著水,餵飽根部。 他忘了自己曾對維里奧說過:我永遠不會真正生你的氣。 分明該是滿溢孩子氣息的話,他卻用了「永遠」這般珍重的詞彙去承諾。 事情不是這樣的。那不是幼苗,早在很久以前,那就是一棵樹了。 安靜摘除的餘地早已失去,如今它生機蓬勃,和他視若珍寶的往日時光交纏生長在一塊,以狡猾的方式逃避著砍伐。繁茂的葉無風搖曳,像在笑他。 那種事情太困難,我不曉得⋯⋯西爾弗斷續飄遠的語尾像是透明泡泡,也不知道最後是破了,或者消融在夜色裡。但無論結局為何,亞利克斯都聽不懂他究竟在咕噥些什麼,人心與人心的距離或許總是難以拉近,但若是兩相對比,和醉酒者溝通或許才是眼前更加現實的考驗。 「可是我沒有拿亞利克當擋箭牌⋯⋯跟你聊天同樣也、很開心⋯抱歉⋯⋯」 西爾弗最後喃出的話亞利克讓舉手投降,他放棄與這個腦筋轉不過彎的傢伙溝通。「別別別,我就只是開個玩笑,別認真道歉啊。現在感覺感覺好點了沒,喝悶酒的少年?」 「——開始覺得、噁心⋯想吐。」 如果這就是醉酒,那麼我並不享受⋯⋯西爾弗含糊應答著,將頭靠在膝上的同時又對方保證自己一定努力不吐出來。那感覺好像坐了二十趟騎士公車,又有燒熱的鐵塊烙著太陽穴,頭疼又暈眩,幾乎所有難受的東西都要從體內翻湧上來。 真的是所有。 「——覺得、好痛苦。」 他說。 除了一句不知所謂的呢喃,人煙寥落的中庭靜得出奇,但同樣的夜幕之下也依舊有人歡笑。 因為這是寒冬中屬於愛與歸宿的節日,就算要獨自漫涉過雪地,長長路途的終點也該要是一道門扉,透出光亮。「我回來了」,然後,「你回來了」。 「——拜託、說些⋯⋯開心的事。」 壓抑的聲音低低滑出嘴邊。 但究竟想聽些什麼,連醉酒的人自己都不能明白,更別提被牽連的紅髮少年。 「好好好我馬上說!立刻說——」忍不住呻吟,亞利克斯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擺哪兒的手最後只好壓到西爾弗頭上,胡亂拍撫的同時還得搜索枯腸。然而莎翁名劇或者平時信手捻來的巧言妙語都在此刻遠去,留他一人孤軍奮戰——幸好,幸好他還是個巫師。 「那我加碼一份聖誕禮物,但作為交換,拜託你可千萬別哭啊老大⋯⋯」 ——語言是流傳最久遠的魔法之一,但就算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,巫師仍有萬千種編織絢爛的方式。 呃、那個,其實我沒有要哭⋯⋯西爾弗才試著要說,聲音一出口卻輕了下去,因為那些解釋突然都不再重要。 一小部分的夜在他頭頂被點亮,潤澤的光從天空倒映在眼中,就好像他真的哭了似的。 和一年級那場絢爛的煙火一樣,西爾弗沒能聽見亞利克斯念咒的聲音,他至今也一直猜測那是友人的獨家祕方,靠著大釜與更多奇思妙想配置而成。 焰火騰空,炸成閃閃發光的金色亮點,它們飛竄四散、又劃開噴泉的水幕,將一切都浸染成金色的樣貌。恍惚之間,他依稀聽見遠處傳來讚嘆的呼聲,或許就算走到很遠的地方觀看,這道煙火在夜裡的軌跡或許也依舊清晰吧。 遺留的煙塵仍然晶亮,在焰火止息後宛如雪粉般徐徐飄落,織成一張霧質光網。 如夢似幻。 「謝謝⋯⋯」 西爾弗的聲音不像平時那般有精神,但他也確實被逗笑了,輕輕地。「只好給公主殿下的魔藥學成績一個『傑出』。」 如果無視掉對那稱呼的強烈抗議,亞利克斯整體而言看起來還是挺愉快的。 「那就承你吉言囉,天曉得那些考官喜歡什麼花樣。」他笑著聳聳肩,將意外派上用場的小藥瓶收進懷裡,隨後嘿地一聲就踩上了噴水池邊沿,順著燈光的方向遠眺過去,「哇喔、看來舞會還沒結束。既然你看起來好多了,我就先去弄點什麼當晚上的宵夜,稍後回來。」 幾分鐘前的身體不適被他遺忘,西爾弗下意識跟著撐起膝蓋,「啊、那我——」 暈眩感卻在瞬間抽走腳下的地面,踉蹌之間他似乎撞到了什麼。 接著盛大的落水聲傳來。 西爾弗一直明白自己不太擅長在地面上行走,他的平衡感在空中更能發揮效用,為此父親曾浪漫地說,他上輩子是隻鳥。但意外真正發生時,白髮的少年還是愣怔了半天,直到一隻濕漉漉的手扯住他的手腕。 「⋯⋯咳、西爾弗·安托列斯先生,」在池水中掙扎著撐起上半身,亞利克斯抓著將自己意外推落的罪魁禍首,幽怨地說:「我們談談?其實你對我有意見很久了吧?」 棕紅的髮絲濕成一綹綹,亞利克斯只好將它們全部往後梳去,少年的衣袍和鏡片還在狼狽地往下滴水,讓西爾弗光看就知道冷透了,道歉的話和烘乾咒語都搶著要先湧出喉嚨,它們誰也不肯讓誰——於是讓莫名奇妙的笑搶先一步。 「亞利克、抱歉⋯對不起,真的對不起⋯⋯但是等我一下⋯⋯」 或許酒精害他掉了一顆腦袋螺絲,也或許情緒突然被跌宕的事態給打個措手不及,最後西爾弗是真的蹲在噴水池旁,一邊歉疚著,卻又無法克制地笑到難以喘氣,這讓亞利克斯幾乎要放棄。「嗨?我知道你現在不太正常,而且這肯定超好笑的,但拜託幫個忙,先拉我一把再發作好嗎?」 「對、對不起,噗、哈⋯不過你這個髮型還蠻瀟灑的⋯⋯」 「誒?真的假的?不對,給我等一下——差點被你成功轉移話題。」 「我才沒打算轉移話題。」西爾弗試著冷靜下來,但嗓音裡還殘存著笑意的震顫,「總之、先起來吧,來⋯⋯」他伸出手打算拉對方一把,卻錯失金眸裡一閃而過的狡黠。 在下一秒,亞利克斯的聲音伴隨著墜落感響起:「有破綻!」 透明的水牆朝著夜空飛濺而起,碎裂的水花險些觸到星子。 當西爾弗咳嗆著從水裡浮起時,總算體會到今年冬天最低的溫度。刺骨寒意浸透衣裳,卻也將那股酒精造就的昏沈沖淡不少,而身邊同樣濕漉漉的損友像是早料到這點,朝他笑得兀自得意,讓西爾弗抹著臉上的水,一時之間陷入不知該道謝還是抱怨的恍惚—-- 「——我的天啊、你們到底在幹嘛?」一個聲音帶著不可置信的語氣響起,讓西爾弗身體一僵。 從小石子步道的另一端,紅髮的史萊哲林隊長朝他們的方向大步走來,表情看起來有些難以言喻,完全符合一個人撞見室友們浮沈在冬天的冷水中時該有的模樣,西爾弗幾乎是下意識閃躲了視線,生硬的動作間,他聽見亞利克斯挖苦的回應:「當然是泡冷水澡囉,誰都知道這是冬天最棒的消遣,你沒瞧見我們享受的樣子?」 「喔?跟我猜想的也差不多啦,接近零下的溫度挺好的是不?」 「當然囉——才有鬼。快過來幫個忙吧,在我們徹底凍死之前⋯⋯」聲音打了幾個顫,亞利克斯乾脆地投降道,換來維里奧爽朗的大笑與援手。 寒風刮人,率先回到地面的亞利克斯踩著濕腳印,拋下一句「你們早點回寢室免得感冒呀」的叮嚀,一溜煙就跑得遙遠,西爾弗甚至都還不及喊住他。 直到髮間滲落的水都蜿蜒都流進了眼裏,西爾弗還是不曉得該如何反應。 「嘿、西爾,在發什麼愣?繼續待在裡頭就算不結冰也會感冒喔。」 維里奧的手伸到他眼前晃動幾下,順著手掌往上望去,他這才發覺維里奧今天的穿著與平時不同。露出一小節的袖口燙得折線整齊,綴著袖扣,剪裁簡潔的銀灰色呢料搭在外頭,是一套正裝。 那代表維里奧也參加了舞會。 ——我不知道這件事,他沒有說⋯⋯ 某種情緒驅使西爾弗伸出手,在來得及阻止自己前,他已經觸上了維里奧晃動的領帶末端,眼神無措落下,他發出聲音:「⋯總覺得,很少看里奧你把領帶繫得這麼整齊⋯⋯」是為了跟誰跳舞呢,為什麼不告訴我? 明明很想由衷稱讚這樣也很好看,嗓音卻變得乾澀,為了不讓過界的言語溜出嘴,最後他只能選擇無聲無息。 「蘿絲寄來的禮服,你也知道依她的脾氣肯定會要我拍張照回去,所以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囉。」大概因為始終等不到他的後半句,維里奧只好試著接續了話題。但西爾弗的思緒碎成片片,只能擠出零碎回應:啊、也對。 他曉得兒時玩伴一向很受歡迎,只要開口邀約,一定能找到共赴舞會的友伴。然而對於要在悠揚的樂曲與燈光下牽引著誰的手轉圈,紅髮的少年向來不怎麼感興趣:「聖誕餐點倒挺不錯,不過我是覺得社交舞有點太過一本正經了啦——」 曾經那樣笑談的維里奧,終有一天也會為了某人而妥協,參加他一向覺得麻煩的舞會嗎? 他不清楚,他沒有想過,他只是、有一點意外⋯⋯ 心臟好像被揉成一團了,就連被握著手腕一把拉上岸時,西爾弗也不曉得該對佇立在面前等待的兒時玩伴露出什麼表情,他只能垂著頭吃力調整呼吸,讓池水順著伏貼的濕髮流瀉,一點一點濺落。 真是狼狽啊。 他抹掉匯聚在下顎的水,吞動刺痛的咽喉。 不論是這幅模樣,或者毫無立場、卻依舊動搖的自己。 所以他不能再去接受維里奧遞過來的外套,以及那雙想替他弄乾頭髮的手。有史以來第一次,他情願兒時玩伴的視線就這麼穿越他,望向其他地方。 「西爾,你真的不冷?」 返回地窖的路途在一片凝滯裡顯得格外漫長,維里奧的臂彎上仍搭著那件被西爾弗婉拒的外套,他似乎努力要讓語氣平常些,卻難掩話裡那股不贊同的味道。 「還可以。」 過於簡略的回應落到空氣裡,讓向來健談的人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如何接續了,維里奧頓了頓才道:「嗯哼、『好吧,我理解了。』⋯⋯我也想這麼說,但你看起來可不像——」 「拜託別問了。反正又不會感冒⋯⋯」閉上眼睛,西爾弗執拗地將話題結束。他希望自己聽上去能淡然一些,卻發覺不止嗓子,他連被兒時玩伴握在掌心的手指都瑟縮得厲害,就好像被自己的話燙到一樣。要是沒有察覺維里奧的貼心就好了,那麼一來要做出拒絕,想必也不會像現在這般困難。 杖端溢散的暖光照亮前方的路,他們行走的這條密道透著漆黑,窒礙難行卻阻絕寒風。那就是維里奧選擇這條路、以及握住他的手的理由,再明顯不過了。 里奧,你真是好懂、真是多事。明明要是別做這些,不論誰都可以輕鬆了⋯⋯ 像是清冽的香檳泡泡在思緒裡不斷破裂,西爾弗想著這些,又一次頭疼起來。 「呃、雖然我剛才多少有往這方面猜,不過西爾,你該不會真的喝醉了吧?」被身旁踉蹌的步伐吸引了注意,維里奧試探的語氣拖得長長,他下意識低頭,往西爾弗的頸窩埋去,那是個他們都熟稔萬分的舉動。 維里奧稱不上擅於品茶,卻早從兒時玩伴身上聞慣各種紅茶的氣味,安人心神的馥郁時常沾染於少年的衣料或髮間,光憑藉那些淺淡線索,要分辨出烏巴或者大吉嶺的差異並不容易,有陣子那甚至成為他們之間一個很有趣味的遊戲。 不過「這個」想必不是遊戲的環節。 濕涼的手阻絕在他們之間,更正確來說,是直接一掌按在維里奧臉上。 即使向來應變自得如他,這會也不免流露錯愕,他只能從西爾弗指隙間望出去,一個「呃」的單音哽在喉間落不了地,沒能料到這般直白的拒絕。 忙碌、或者突發的渴求獨處,即使是遲來的叛逆期也皆有時效,到了最後他們還是會一如往常,維里奧用很多理由為西爾弗這陣子的疏離作解釋,現在它們措手不及被打個粉碎,證明他錯得離譜。 但那也沒什麼,他只需要⋯需要⋯⋯ 腦袋悶得厲害,一旦要承認他們之間或許真的有些問題,那些曾經被拒絕的飛行邀約以及那片人影空蕩的銀杏林,突然都加倍令人焦躁不安起來,維里奧愣是找不出自己讓西爾弗不開心的緣由。 ——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。 此時此刻,他們想著相同的念頭。 西爾弗低著頭,連大氣都不敢喘,恍然發覺自己做錯事了。 他曉得自己不該反應過度,但這個領悟已經遲了一步,他只能六神無主地找理由:「⋯你不該聞我的⋯⋯有水池的味道。」他的手掌滑落,往下摀在那張或許會吐出讓他心焦的話的嘴上,就像ICE每次干擾睡眠喵喵吵個不停,他就用兩只手輕輕圈住巧克力色的吻部,提醒那孩子關於夜的守則。 ——噓、都別說話了,安靜點、安靜些⋯⋯ 包括你,包括心臟。 廊道裡很靜,他們間的距離還不足以將西爾弗紊亂的心音暴露,要傳遞他身上的香檳甜味卻綽綽有餘,被迫噤聲的人揚起一邊眉毛,對於西爾弗的酒醉有幾分詫異。維里奧試著去捕捉西爾弗的眼神,卻只見他的視線落在地面,仍輕聲囁嚅著什麼,透明藍調的眼睛就是不看他的方向。 維里奧不喜歡這樣。 「⋯⋯又不是狗狗,你別老是嗅來嗅——」 他張開嘴,在西爾弗將話說完前,於蒼白的掌根咬下一個濕潤牙印。 維里奧還是第一次見到兒時玩伴將眼睛晌得那麼圓,縮著手一副十足愕然的模樣,就算是維里奧自己,也被那毫無道理的負氣舉動弄得一愣。 不過至少成效顯著,現在西爾確實看著他了⋯⋯好吧,以發現無毛玻璃獸的眼神。從未發覺自己在兒時玩伴面前如此小孩子脾氣,維里奧狼狽地清了清喉頭,用亂糟糟的情緒佐以拙劣的藉口解釋:「抱歉,有東西放在嘴前所以反射性就⋯⋯呃、會痛嗎?」 「⋯⋯不會,只是嚇一跳。」 出乎意料之外,這個說法被西爾弗接受了。白髮少年揉著自己的眉間,聲音像卸下緊繃般脫力:「我還以為、還以為我讓你很不開心,生氣到想咬我的程度。還有我沒想過里奧你的虎牙那麼尖⋯⋯」 從鬆懈的話中悄悄露出來了。 那些柔軟的、證實他們其實很貼近的質地。 維里奧輕咳一聲,突然間幾乎要笑,但他忍住:「我自己沒怎麼注意過,或許真的尖了些?但好在沒把你咬流血。」 「有一點牙印⋯⋯但是沒關係。」 「沒關係嗎?」 「⋯沒關係,」那歎氣的方式很溫和,「咬出血也沒有關係,你又不是狼人。」 這次維里奧是真的笑了。 明明才經過幾個月,他卻感覺他們好像有數百年沒這樣說話了。那感覺很好,就兩個人、單獨的,像是累了一天回到家中的客廳,將疲憊的身子窩進熟悉的沙發裏。 他摸索過去,兩隻手的輪廓明明融在黑暗中,卻很輕易地碰在一起。發覺西爾弗的手上真的有個牙印,他拉著對方繼續往前一邊說:西爾,就算對方不是狼人,也別隨便讓別人咬你啊。 他笑了。西爾弗愣愣地想著,連維里奧摩挲起那塊淤血時也沒能作聲。西爾弗說那句話的本意並不為了逗誰開心,出於長久來的默契,西爾弗也明白維里奧絕不是為此而笑。 那個笑特別純粹,跟兒時的紅髮男孩一樣容易理解。 維里奧很開心。 就只因為他們再次說話。他很開心。 啊、糟透了⋯⋯。 鼻間有點發酸,西爾弗趕緊閉上眼睛,他用連自己都感覺陌生的聲音笑了一下:「你用不著⋯⋯用不著擔心。不是任何人這樣做,我都會說沒關係。」 西爾弗聽見他們兩人的足音,路徑依然在延伸,被牽引而踏下的每階都更深入地底。 如果不去拒絕,就讓維里奧一直握著自己的手,他曉得會發生什麼。他們會和好如初,就像不曾鬧過矛盾般一起返回地窖,或許泡兩杯足以暖手的熱茶,也或許什麼也不做,就只靠在一起、分享這段時間裡的點滴,在有趣的部分一塊笑出聲來,而他會感覺很幸福。 明天也能在一起,當維里奧最好的朋友。 後天、更遠的未來也是。 只不過是不可以觸碰他而已。 只不過是不可以喜歡他而已—-- 濕涼的手輕輕掙了開來。 掌心裡的空蕩來得毫無徵兆,維里奧帶著錯愕回頭,憑反射動作堪堪攔下西爾弗轉身的動作,他抓住他的上臂。「喂、西爾——」 「我只是、我要去那裡⋯⋯。」他們停駐在一個分岔路口,說話時西爾弗仍面向與地窖截然相反方向的路,他的喘息在牆壁間迴盪。 他的狀態很糟,倘若繼續待在這裡,他毫無把握能將那份太過龐大的念想深埋下去,他得離開、就是必須離開才行。恍惚之間有個聲音在催促,西爾弗費了好大的勁才克制自己不去回握維里奧的手指,肌肉都開始以顫抖控訴著疼痛了。 「呃,我不認為你得現在去魔藥學教室⋯⋯我是說、你甚至還在滴水。」維里奧停頓了幾秒才說。 「我知道⋯但你先走,好嗎?有東西忘了、作業⋯⋯」他用輕到聽不出起伏的聲音回應。 狹窄的廊道明明讓少年們依的很近,光線卻過於黯淡,讓他們錯失彼此的表情。 倘若懸掛在他們上方的槲寄生懂得思考,一定也為膠著的氣氛感到不知所措;因為這是愛與歸宿的節日,鮮綠色枝條被刻意裝飾在靜謐的角落,在它下方該有一個溫柔的吻,而非爭端。 就算試著深呼吸,維里奧也依舊清晰感受到那股肺部被扭擰的錯覺,他想即使被兒時玩伴迎面揍上一拳,自己也不會比現在感覺更狼狽了。 ——西爾就是不想跟他待在一起。 甚至不惜講出拙劣的藉口,或者說,委婉的拒絕。 西爾很早就在委婉地拒絕他了:我的手不覺得冷,你用不著這樣。抱歉,里奧,或許下次吧。不,里奧,我明天有些事要辦⋯⋯ 「你別去。」那句話就這麼從喉嚨深處湧了上來。 所謂的腦袋不夠用,指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。像是要抹掉所有頹喪,維里奧一把搓過自己的面頰,為了那毫無道理又過於強硬的命令句感到焦躁:對方是西爾,那很重要,他不想再把事情弄得更糟。 所以在那雙藍眼睛望向他時,他笑了。 對著西爾弗扯出一個輕鬆卻突兀的、要細看才能嚐出低落的唇弧。 「欸、西爾⋯⋯你知道那個關於槲寄生的習俗嗎,」生硬扭轉著話題,他以半開玩笑的語氣說,「『如果兩個人同時站在槲寄生下,就必須接吻。』,如果逃走可就破壞了規則是不?」 這句話的成分太過複雜,背後微不可見的醋意和鬧彆扭連維里奧自己也無從察覺,他想自己只是希望打破這份沈悶而已。如果能逗西爾開心,或許他就會對他微笑,像往常那樣 槲寄生被絲帶高高垂掛,少年仍舊握著纖細的手臂,光是如此就讓一個玩笑化作曖昧不明的模樣,杖端的柔光將所有稜角和輪廓模糊,一切都太過真假莫辨。 重疊的呼吸,重疊的心跳,就好像他們真的要做些什麼一樣。 氣氛變得奇怪,沈默在他們身邊悄然流淌,直到維里奧低低笑著自嘲:「⋯好吧、這笑話實在是老掉牙,簡直就——」 「——可以啊。」 加諸在衣領上的拉力讓維里奧俯下頭,在極近的距離對上西爾弗的眼睛。淺藍色的冰潭似乎努力要看他,卻無法順利對上焦距,只有陌生的情緒在裡頭流動。 「為什麼不呢⋯⋯可以啊,如果你這麼想的話。」 為什麼不呢。西爾弗重複著,聲音輕柔而涼。 或許是過於愣然,維里奧沒能說出半個字,只能任憑西爾弗縮短他們間的距離。他明白兒時玩伴和自己有一段身高差距,卻從未切身感受過,直到被攀著脖頸壓下頭顱、兩人的髮絲都壓在相抵的額與額之間的此刻。 西爾弗的眼圈紅得厲害,他默不作聲地勾著維里奧,心裡是一片荒蕪的原野。 他明明有好多話要說、要表達,忽然間那裡又什麼都沒有。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,只能閉上眼睛,絕望地去試著靠近。 在淺涼的呼吸和另一人的吐息真正相遇前,鼻尖與鼻尖先一步觸碰了,暴露出他的拙稚。 西爾弗不曉得吻的方式。 ——你一定比我更了解這種事吧、里奧。 動作游移地從維里奧臉邊退開,西爾弗恍惚想著,鼻尖不經意廝磨而過。 他突然發覺自己或許是在對維里奧生氣,每一次呼吸,都有悶熱的火星在胸口膨脹。分明說好永遠不對他發怒的,但是真的、拜託了⋯⋯ 請別對我開那種玩笑。 誰都可以,就是你不行。 西爾弗知道自己對維里奧太嚴苛了,他的兒時玩伴究竟哪裏有錯呢。 能夠以吻戲言,就只是因為沒有和他相同的情感罷了,而不是有意要使他難受。 就只是沒有相同的情感而已。 就只是不喜歡而已。 各種令人難以呼吸的情緒和酒精混在一起,化作一股麻木,就連碰上他臂膀的手,西爾弗也是過了半晌才察覺。是要將他推開了吧,他猜測。 ——於是緩慢而確實的,他再一次將呼吸湊了上去。 有一個想法連西爾弗·安托列斯自己都未能釐清,他其實一直羨慕著童稚的孩子,那是生機勃勃,真實的姿態。在渴望的事物面前不退縮,去哭、去鬧、去挽留、去爭取。 笨拙的吻。僅此一次,就已經是他的最大限度的任性了。 他不曉得吻的訣竅,或者討要寵愛的方法。 西爾弗想,或許就是這樣,他才沒能讓任何人為他停留。每到聖誕他就要忍不住擔心,想著空蕩蕩的房子一定也感到寂寞。 如果他們僅是相隔遙遠,他會寫信。 就這麼開頭:致母親⋯⋯ 致母親,我有一個很喜歡、很喜歡的人。 跟他在一起感到很開心。很安心。 一輩子很長,但我明白我自己,我不擅長那種事情。 要是錯過,或許再也不會遇到那麼令我動心的人。 我很寂寞。 如果僅是相隔遙遠,他會以信箋傳遞話語。 但已經用不著了。他對著大宅庭院裡,那株玫瑰花糾纏的根部說,睡吧,芬芳土下的妳。 那時明明是夏末,但鳥兒啁啾的聲音卻都遠去。閉起眼睛側耳傾聽,真是安靜啊,這就是他的世界。 他是那麼地想見母親,同時又比誰都還要明白,那是再怎麼樣也無法的事。 再怎麼樣也無法的事情太多,所以他不哭、不鬧、不去挽留、不去爭取。 和他不許願是一樣的道理。 分明已經是很近的距離,但那雙唇不再前進了,只是彎起淺弧,輕輕開闔幾下: 「⋯⋯騙到你了,里奧。」 鬆開繞在維里奧頸上的手臂,好像一併卸了他的力,他滑落的頭靠進兒時玩伴的肩窩,不再動彈。 他或許是很醉很醉了,卻還保有一絲理智,曉得如果他們只是朋友,那這就是他所能走到的極限了。 他永遠都會有辦法控制自己,做正確的事。 那雙手就在很近的地方。溫暖又無望。 他沒有去握。 |